孩提时在屋后玩过家家的游戏,当他新娘的人已经忘记是谁了,只记得是个流着鼻涕的小女孩。少年时玩打仗游戏,被他“勇烈破阵”的人也不知道在哪。或许已经儿孙满堂,或许早就埋骨荒野,或许远徙他乡。
青年时接受乡勇训练,同队袍泽似乎在一场箭雨之中,也没剩下几个了。侥幸活下来的人,他反复回想,始终记不起面容。
二十多岁时,他离开了西城,从此很少回来,直到人生的暮年。
呵,人啊。
这里明明没什么了,他却还心心念念想回到这里。
是啊,他是皇帝,他有权力让老家仍然维持年少记忆中的样貌,这是世上无数人难以做到的。但周围的一切,终究变化了。
他没有权力让乡亲们继续住在树枝泥巴糊成的草屋中,他没有权力阻止人们追求更幸福的生活。
一切终究不一样了。
绣娘默不作声地端上了饭菜,就像料定他今晚会来一样。
“很不错。”邵树德风卷残云般吃完,温和地笑道。
绣娘笑了笑,将碗筷收走。
邵树德站起身,在中堂内四处走动。
先祖的牌位前燃着香烛,从来没断绝过。
他定定看着,仿佛看到了先祖披荆斩棘,开垦荒地的场景。
又要上阵打仗,又要开荒种地,过的什么日子可想而知,真的不容易。
他打开了后门,一阵冷风吹来,烛火明灭不定,香灰卷尘而起。
后院内静悄悄的。
一张小板凳放在菜畦旁,落下的积雪覆盖住了芜菁叶子。
他小时候就坐在这里,帮大人摘着冬菜。摘完之后,还要在冰冷刺骨的水中清洗,手指冻得像胡萝卜一样。
日子清苦,以前觉得没什么值得怀念的,现在却时常追忆。
如果人生重来,当年没有跟着郝振威东行,现在是什么结局?
运气好的话,或许当上了天德军中下级军官,管个几百人,毕竟他敢打敢拼,箭术出众。随后,娶个本地媳妇,在乱世之中随波逐流。
运气不好的话,这里已经被河东攻取,他多半死在战争中了。即便没死,那也成了晋军一员,被李克用征发,在河北鏖战,最终埋骨他乡。
人生没有如果,没法重来。
“嘭!”他关上了后门,转过身来。
绣娘走到中堂一角,那里放着歌小佛龛,只见她燃起了香烛,嘴里念念有词。
“以前没见你这么信佛。”邵树德坐了下来,笑道。
他对佛陀不算怎么友好,关北的寺庙丛林都被他收拾过,老乡们都知道。
“陛下信来世么?”绣娘转过头来,问道。
她的目光中带着十分虔诚。
“鬼神……”邵树德刚开口,就叹息一声,不说了。
绣娘的眼底隐现一丝乞求。
邵树德避开了她的目光,道:“我信。”
绣娘笑了笑,十分满足。
人总要抓住最后一丝心理安慰。今生太苦了,有太多遗憾,走错了太多路,如果有来世,都希望得到弥补。
但哪一世不苦呢?这只是善男信女、痴男怨女的一厢情愿罢了。
“陛下还走么?”绣娘祈祷完毕,坐了过来,问道。
“可能走不了了呢。”邵树德笑了笑,说道:“在云州的时候,我心中就涌起了这个念头,一定要回到西城,哪怕再难,再不容易,也要回来。四处走走,看看,见最后一面。现在我回来了,心愿了了。”
绣娘默不作声。
“我回来的场面可大了。”邵树德温和地笑道:“有智珠在握的宰相,有勇猛无匹的将军,有英勇善战的几万将士,有草原高高在上的首领陪着,是不是很厉害?当年走的时候,绣娘没想到我有今天这个前呼后拥的场面吧?”
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
“明天陪我走走,看看老兄弟们。”邵树德说道:“回来给我做好吃的。”
“好。”
静谧的夜中,惆怅满屋,浓郁难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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