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2章 听戏
裴液童年时,每逢佳节,会跟在大人们后面凑在庙会戏场边上,看几眼彩妆艳衣的飘舞,听几嗓子咿咿呀呀,那就是他对「戏」的有限感知。
奉怀是小城,没有多气派的戏楼戏院,也没有什麽名角,空旷地界搭个台子,背景垂块儿布幔,就能唱上一天。
个儿还不及人们胸膛高的裴液对这种稀罕的活动反而没什麽兴趣,认识的长辈们虽然都乐呵呵招呼着「听戏去!」,但裴液从人群的缝隙里踮脚望去,既看不全招摇的动作,也辨不清拉长的嗓子,瞧着那些怪模怪样的花脸只觉莫名其妙。
此期间往往是他转身跑回家里的时候,步伐很是轻松,盖因大人们都凑在这里听戏了,往往一直到日落之后。那麽许多地方就是孩童的乐园,他便可以施行自己的那些乐滋滋的计划。
而后来典当了宅子,生活落魄下去,他就更少往戏台去凑了。中秋重阳除夕这样的佳节,他往往和越爷爷一同坐在一支油灯晕开的暗淡小屋里,透过窗子看着天上乾净的星星,也听着城中的炮仗或笑声,一个说一个听,度过一个安静无聊的晚上。
所以他真正第一次听戏,就是和李缥青坐在相州七九城的戏楼里了。
那次听得倒是很认真,彼时少女喜爱这一活动,仙君画卷也正悬而未解,裴液算是一点儿没走神,连扮相带唱词现在还清晰地记在在脑子里。
而如今坐在这神京的戏楼里,体验又攀上去一截——何止是头上加了盖儿,简直有些雕梁画栋;那戏台又何止是大,简直堪能跑马。
也不必再两人坐一条逼仄的板凳,而能一人一条椅子,四把椅子围着张桌子,裴液和姜银儿坐下,很快就有热茶点心摆了上来,不愧是天子城里的生意,即便已很老旧冷清了,各处心思依然很到位。
「下一场是什麽曲目,有没有赵子龙单骑救主的故事?」台上搭着布景,裴液四顾着,「我常听人说这个好看。」
姜银儿摇了摇头。
「那高祖斩蛇呢?」
「好像也没有。」
「那三英战吕布丶空城计丶当阳桥张飞退曹军……」
「都没有,世兄心里怎麽全是打打杀杀的本子。」姜银儿笑道,抬手指去,「戏楼侧边一般都高挂今日曲目的,你自己看嘛。」
裴液打眼一瞧,心绪顿时凉耷耷的,一整天全是什麽《银井缘》《风筝误》一类的东西。姜银儿自是不挑,第一次在神京这样的大城里听戏,少女的期待溢于言表,眼眸亮晶晶的,双手端正地放在膝盖上。
裴液向旁桌戏客倾身搭话:「老先生,我与舍妹第一次来,这家院子唱得如何?」
老戏客年近七十,鬓发灰白,裹着件暖袄,在这样的雪日里出来听戏,显然也是经年的戏迷了,此时微醺般眯着眼,「嘿」了一声:「走运!最好不过了!」
「最好不过?」
「最好不过!」老戏客道,「我与你说啊,自从这江湖排名的那个什麽鹤鸭本子出来,时兴的戏目全是些江湖打杀,我听了几回——唉呀,那些个破词滥调。」
裴液蹙眉。
老戏客摆了摆手:「这戏啊,还得是听;词啊,还得是有的嚼。这百戏园子近年瞧着冷清,全因为少了武生,不爱演那些江湖戏,但角全是名角儿,本子全是老本子,几十年前啊,这一个位子,你得花三五两银从别人手里买呢!」
裴液明白了,原来是家快没人听的老戏园,打眼一扫,场中稀稀拉拉只坐了一小半人,果然多是四五十年纪,他这时有些后悔,心想本意是带银儿来听些新戏目,别这三钱银子花出去,全是些老掉牙的本子。
戏幕按时拉开,台下灯烛暗弱,台上明光亮堂,鼓琴激灵灵一响,裴液乍时就微微瞪大了眼。
冷清昏暗中,堂中响起极老练乾净的调子,那合该是年月淘洗后的旧琴老笛,它们的主人拨奏它们就如吃饭喝水一样自然,果然在这样四面环围的环境中才能清晰地捕捉到每一处精细的转音……裴液得承认,这戏啊,确实还得是听。
他偏头瞧了一眼姜银儿,少女已目不转睛地望着戏台上,见她满意,裴液也满意地笑了笑,倚在椅背上安静下来,外面遥遥隐约着爆竹的声响,这里却是年节中一方少有的安宁之地。
一幕又一幕戏剧过去,多是幽咽婉转的曲目,裴液半听半憩着,眯着眼如同睡去。姜银儿倒是始终聚精会神,不时漏出一两声轻笑,或者淡蹙起清秀的双眉。
时间一点点流去,直到大概是最后一道曲目了,前奏幽泠泠地响了起来。这时身后传来脚步,裴液睁开眼回头看去,是来了个新客人,坐在了旁边的空桌上。
三十馀岁的男子,披着件氅衣,暗沉绸料上用银线勾了几朵浅梅,他坐下来斟了一杯热茶,另一边老戏客探头招呼:「李老弟啊,有些天没见了。」
男子「嗯」了一声:「今日说有陈素的麟儿戏,抽空来听一听。」
裴液朝他看去,这个男子给裴液最突出的印象就是乾净,乾净的衣着,乾净的脸,乾净的神情,乾净的声音……一身单衣披氅,没有任何配饰飘带,头发也只用一枚小环束起。
给他的第二印象是清淡平静,若颜非卿像雪中的白梅,那这位男子就更像飘落的雪本身,并没有什麽出尘的仙气,一视同仁地覆盖向这个世界,无论玉树琼枝还是脏污泥泞。
他左手取暖般缓缓揉着一方圆润的淡蓝玉石,然而那却不是暖玉,裴液敏锐地察觉到其上散发出的寒凉——分明是块寒玉。
裴液正朝他投去目光,忽然浑身激灵灵一悚,仿佛整幅筋骨都为之一颤,那是一道幽咽清越的嗓音从鼓琴之中升了起来,男子口中的「麟儿戏」第一次开腔,猝不及防地钻入了少年的耳廓。
「春秋亭外风雨暴……」
裴液怔怔转头看向戏台,一袭身段窈窕的红衣戏服独立其上,那熟悉的调子正从她喉间流淌出来。
很多时候人是意识不到自己曾听过什麽曲子的,即便把那名字摆在眼前,也只有初见的陌生——除非你再一次清晰地听到它。
一瞬间裴液就被拉回了那些个灯烛暗淡的夜晚,旧院老树,很多时候他手上忙着东西,而一旁的老人无人言语,便自语般从嗓子里粗砺地挤出些难听的调子……他从未仔细去听,但记忆已把它烙印下来。
「何处悲声破寂寥……」
「啊,是这首。」姜银儿晃了晃小腿,轻轻一抚掌。
「银儿你也听过?」
「听过啊,我还会唱呢。」姜银儿笑,「不过师父总说我唱的不好,我要她唱个好的,她又唱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