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6章 贵贱(2 / 2)

快死,但是没死。

老爹就想趁着娘亲咽气之前,把她给卖出去,换点钱买吃的。

然後走着走着,娘亲就忽然不见了,具体是哪一天,小姑娘也不清楚。

反正就是某天醒来,老爹就跟她说,她娘已经饿死了。

时间走得很快,快的让人来不及伤心。

没给娘立个坟头,老爹又带着她上路了。

老爹说,他没本事,养活不了自己闺女,就说要给她寻一户好人家。

只要把她卖出去,她就能吃喝不愁,顺带着,老爹也能不被饿死。

裴钱记得,自己很听话,那一段路程,爹也没有打过自己。

後来到了一间客栈,老爹跟那掌柜的在谈事,自己就乖乖坐在一张板凳上,坐的板正,抬头挺胸。

这是老爹教她的。

他说想要卖个好价钱,自己就要表现得机灵一点,要活泼一点,不能病恹恹的,不然别人就不会要。

小姑娘记着,就是在那一天,老爹破天荒的,亲手为她扎了两个麻花辫。

女孩子嘛,越好看,价钱就越高。

但最後还是没卖出去。

那掌柜走到她跟前,仔细打量了她一番,还拍了拍她的脸蛋,嘴里喃喃自语。

好像是在说,没什麽肉,全是骨头。

还说她浑身上下,不是鸡粪就是狗屎,又脏又乱,指不定还带点什麽病。

离开客栈,老爹一改之前的态度,阴沉着脸,还莫名其妙的打了她一顿。

这是裴钱为数不多,印象很深刻的事之一。

那个掌柜看她的眼神,也是一股子的厌恶。

小姑娘那时候就觉得很是委屈,大家明明都是人,为什麽就只有自己那麽下贱。

明明她什麽都没做,只是家里穷了点而已。

身上臭,是鸡屎臭,是狗屎臭,不是她臭。

再後来,老爹就不会背着她走了。

好像是运气好,大雪快要封山的前夕,老爹带着她,终於到了南苑国京城。

城外有大发慈悲的富贵人家设立的粥铺,不仅有大白馒头,还有米线面条,甚至每个凑上去的人,都能有几块肉吃。

男人抛下闺女,明明皮包骨头,但却跑的比谁都要快。

那些大白馒头,跟自己的脑袋差不多大,老爹两口就能吃下一个。

然後她爹就撑死了。

到底是噎死的,还是撑死的,裴钱也太不清楚。

她喝了碗粥,吃了两个馒头就吃不下了。

然後她就蹲在老爹身旁,用手去推他。

老爹再也没醒过来。

之後天快黑的时候,来了一队官兵,拖着男人的尸体走了,很快城外的乱葬岗那边,就燃起了熊熊大火。

就这麽一瞬间,小姑娘的脑子里,走马观花,出现了以前的许多事。

她仰起脸,上面的眼泪鼻涕,互相交织,特别难看。

可即使没有这些,她本来的样子,也算不上多好看。

看着那个青衫男人,小姑娘神色恍惚,好像又看见了自己的那个老爹。

她不敢说谎,畏惧的点了点头。

这种事儿,裴钱做的不少,很多。

那伙儿地痞流氓,每次寻得了肥羊,都会指使她去跟着,打听情况。

小姑娘嘛,小小的一个,不会被人放在心上,干这种事,最好不过了。

她其实也知道,每次做这些事的时候,那些痞子闯进去的人家,是什麽下场。

因为她亲眼见过。

一家老小,总共五口,祖孙三代的男人,都给人打的皮开肉绽,剩下的两个女的,也没有多好。

阮秀蹙着眉头,沉声问道:“那既然知道,为什麽还要这麽干?”

宁远放下养剑葫,将其搁在一旁。

随後缓缓起身,单手持剑,走到枯瘦小女孩身前。

他能忍住,到现在不杀这个小姑娘,是因为阮秀的那句,‘她只是个孩子而已’。

如今打算出剑,认真来说,也是因为阮秀。

秀秀於他而言,是逆鳞。

就像当初阮秀远游倒悬山,路上所遭遇的几场厮杀。

那时候,宁远得知之後,想都没想,便提剑登门,一脚踩烂桐叶宗的护山大阵,剑开祖师堂。

所以他的杀意,才会如此之大。

哪怕对方,是个只有六七岁的小女孩。

杀意宣泄,小女孩一颗摇摇欲坠的内心,当场崩溃,她猛然跪在地上,一个劲的磕头。

痛哭流涕,磕的很响,很快便有血水落下,侵染雪地。

阮秀不太忍心,一个闪身之後,已经拦在了两人之间。

雪花飘落,剑尖触地。

宁远双手拄剑,冷声道:“秀秀,让开。”

青衣少女纹丝不动,置若罔闻,甚至还张开双臂,将女孩牢牢搂在了怀里。

阮秀双手捧起她的脑袋,四目相对之下,她焦急道:“你叫裴钱是吧?来,现在看着我,跟我说一声对不起,这件事就算过去了,好不好?”

“对了,我叫阮秀,你可以叫我阮姐姐,阮这个字你可能没听过,但是这个秀,是山清水秀的秀,你应该听过吧?”

“不认字也没关系,以後你可以跟着我,我来教你写字,但是一定要好好学,知道了吗?”

小姑娘抬起满是血污的脑袋,望着眼前女子,无声而哭。

她几次张嘴,但是牙齿打颤,愣是没有说出那句对不起,也没喊出那句阮姐姐。

一袭青衫,无风而动,瞳孔之内,呈现出一片漆黑之色。

男人第二次开口,“阮秀,让开。”

“够了!”少女猛然回头,看向这个青衫男子,银牙咬的格外用力。

“宁远!老娘之前说的话,你是没听见吗?”

“一直以来,你都想让我拥有更多的人性,可你呢?”

“我是有了人性,你的呢?”

“你的人性去了哪!?”

少女疾言厉色,一向温婉的她,此刻却是大声呵斥。

年轻人手上一抖,长剑坠地。

他摇晃脑袋,只觉头痛欲裂。

原以为只要将那恶念,丢去蛮荒天下,自己从此就算是自由了。

原以为只要兵解,被天下共斩之後,就算是彻底落地,成为这座人间的修道之人。

可到头来……

原来我还是我。

还是一头流离世间的孤魂野鬼。

小女孩终於第一次开了口,朝着那个对她厌恶的男人,轻声说了句对不起。

末尾,她又转过头,断断续续喊了句阮姐姐。

风雪还在,但是有一缕日光,倾斜往下,铺满整个人间。

一人,一神,一鬼,肩头皆有日光停留。

不怎麽灿烂,但是不分贵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