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极少在江湖上走动的十一品剑修点点头,伸手示意首辅杨公借一步说话,往灯火稍暗的角落走了几步,回头看见众人都跟了上来,无奈苦笑道:“诸位大人,请恕鹤卿无能。”
短短一句话,石破天惊。
不等杨之清开口发问,楚鹤卿伸手抹了把脸,可惜抹不去疲惫之色,“前日,平公公就派人去鹿山传旨请空相神僧进宫,可整座白马禅寺门户森严,派去的两位四境侍卫踌躇一天,竟然连山门都进不去,说实话,陛下龙体已然···油尽灯枯,若是空相神僧肯来,跟下官还能还能有个集思广益的商量,只凭下官一人,实在是···无力回天。”
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顿时不绝于耳。
楚鹤卿摇头叹息道:“医者能治病,却委实改不了命。任平生进宫斩去陛下寿数的那一剑,致使陛下体内经脉日渐枯萎干涸,前几日在朝天殿议事时,下官就觉察到陛下有回光返照之兆,平公公与我渡入陛下体内的真气有如泥牛入海,用尽浑身解数,也不过能勉强为陛下留住一口气机不使断绝。今日酉时,陛下醒转过来,自知大限将尽,故而请诸位大人来···来听遗诏。”
杨之清伸手使劲攥住太医令手腕,沉声问道:“无计可施了?”
楚鹤卿双眼含泪,垂下头,声音细不可闻,“若是南海段百草此时在宫中,或许···或许还有法子能为陛下续命十天半月,下官···”
杨之清颓然松开手,那位据说医术冠绝天下的神医行踪飘忽,甚至根本就不在大周一十四州疆域之内,听说当年苏慕仙的弟子沈廷越用尽手段四处打探,都找不到他究竟在哪里,凭养心殿这群文臣,仓促间能去何处找他?
楚鹤卿深深呼吸,“陛下正在里面跟太子说话,稍后诸位大人进去,切莫惊扰圣驾,陛下至多也不过···不过一刻钟的光景了。人之将死其言也哀,杨公···”
说到最后,太医令语气中竟然有了恳求情绪。
杨之清点点头,“君臣相交二十余年,老夫与诸公,当恭送陛下最后一程。”
话音刚落,被楚鹤卿掩上的房门轻轻推开,一身明黄蟒袍的太子悲戚戚走出来,顾不得擦去脸上的泪痕,轻声唤道:“父皇有旨,请列位臣工于龙榻之前面圣。”
杨之清应了声是,脱去轻裘交由楚鹤卿代为保管,双手正了正头上官帽,拂去绛紫官袍上褶皱,率先走进那扇从未有外臣踏足一步的雕龙木门。
龙榻一侧,平公公默然低头垂泪,另有两个杨之清素昧平生的人物站在旁边。
此时谁都没心思去探究那二人的身份,杨之清躬身碎步走到榻前,一撩衣摆双膝跪地,叩首道:“臣杨之清,奉旨率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等,叩拜吾皇圣安。”
勉强倚靠几床明黄龙纹缎面棉被坐直的景祯皇帝脸色枯黄,一双眸子深陷眼窝,早已不复往日神采,毫无半点血色的嘴唇微微颤抖,虚弱道:“诸位爱卿,且免礼平身吧,朕···有些事情要交代。”
杨之清不起身,其后的所有人都不敢免礼。
首辅大人挺直腰板,仍保持着双膝跪地的姿势,看了眼年纪四十余岁的天子,五味杂陈,“臣等跪着听旨。”
景祯皇帝微微弯起嘴角,奉诏而来的这些人里,只有兵部尚书卫成靖与他年纪相仿,要先走一步撒手人寰的却偏偏是他。
雄才大略,奈何天不予寿。
“朕···自束冠之年践祚,历二十四年,与这大好人间终有一别,众卿不必悲戚。朕遗诏有三,病体不能手书,劳烦杨爱卿一一记下,代为草诏吧。”
杨之清沉沉应声,“臣,谨遵圣谕。”
“其一,朕殡天之后,大周皇位传于储君。敬辉治国之才、治学之才都远不如诸卿,好在心性纯良醇厚,不至于使百姓受苦,日后还望众卿一如既往,好生辅佐。”
跪着的众人齐齐低头,“臣等,奉旨。”
“其二,朕最宠爱明妍公主,临终之前她却恰恰不在朕身边,可惜可叹。朕退一步,诸卿也退一步吧,准司天监观星楼主陈无双承袭镇国公爵位,赐婚明妍公主。杨卿,朕宁可身后落一个刚愎自用的骂名,也要让那混账小子做朕的女婿,你···可还拦着?”
杨之清听景祯皇帝的语速越来越快,心知这一次的回光返照,楚鹤卿是无论如何都无法再为他续命了,只好无奈点头,“陛下圣明。”
即将大行殡天的九五之尊,将无力的目光挨着投向王宗厚、卫成靖等人,文华阁大学士蒋之冲第二个出声,“陛下圣明。”
两位当朝大学士出声,此事就算是一锤定音,再无转圜余地了。
景祯皇帝呼吸忽然开始变得粗重漏风,皮肤松垮的脖颈上两条青筋挑起,“其三···朕···朕要想想···”
垂着头的众人良久听不见下文。
心有所感的杨之清抬头看去,见老泪纵横的平公公探身上前,轻柔伸手合上景祯皇帝的眼帘,深吸一口气,“陛下殡天!”
声传宫闱,殿外骤然起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