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液东来锦浪平,芙蓉小殿瞰虚明。
皇帝只是往承光殿内坐下,一整天的光阴,便被纷繁的人事与奏疏所淹没。
直到日光已见昏黄,朱翊钧才送走了今日接近的最后一名大臣。
「方才忘记问了,凌卿三年考满绩效如何?」
朱翊钧已然送走了凌云翼,才后知后觉想起有所疏忽。
张宏连忙上前:「陛下,凌巡抚自万历四年,先后与巡抚吴文华讨平河池丶咘咳丶北三诸瑶,又捕斩广东大庙诸山贼,战功彪炳,三年皆优。」
朱翊钧点了点头,朝张宏吩咐道:「那大伴明日替朕下谕内阁,以凌卿三年考满,荫其子凌晓东为国子生。」
张宏默默记了下来。
朱翊钧顺手翻阅了一下桌案上的奏疏,确认都批阅完之后,这才双掌朝天,大大地伸了一个懒腰。
他打了个哈欠:「又是一年到头了。」
还有几天就过年了,思及今年诸多大小事,难免有些感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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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应选在旁边默默合上了起居注:「陛下,臣明日将起居注送往兰台封存后,年内便无有公务了,臣想提前两日告假休沐。」
除夕是二十九,各部院衙门一般等到二十五丶六才挂牌休沐——也会留几人轮流值班。
像翰林院丶中书舍人这些清闲衙门,大寒左右就跑没影了。
「准了。」朱翊钧摆了摆手,又随口道,「年会就在后日了,兰台安排谁来记史?」
年轻士人嘛,提前休假去风花雪月本就是应有之意。
更别说小王作为「颜门四人」之一的风流人物,这假也没有不批的道理。
就是公务还是得交接好,譬如年会——积年累月之下,皇帝与六部九卿等年末共商国是,制定来年工作方略,已然成为了一项不大不小的传统。
王应选连忙回道:「由同僚姚三让替臣当班。」
朱翊钧哦了一声,又摆了摆手:「姚卿啊,那算了,还是让王世贞亲自来记罢。」
记史之事,不是靠着所谓的不怕死,前赴后继,来硬顶皇帝的,这些人自有一套黑话,可以规避审核。
就像历史上高拱倒台,几日内高仪相继死一样,实录记「遣中官,视大学士高仪疾,并赐诸食物仪,谢,寻卒。」
这个寻字,就很那人寻味,《助字辨略》曰,凡相因而及曰寻,这里若有若无的因果关系,就是所谓的微言大义了。
所以,但凡涉及到紧要的会面,关键的议事,朱翊钧都只能让立场确认无误的人记录。
王应选闻言,自然没有二话。
朱翊钧缓缓站起身,活动着筋骨。
既然提到年会,他便朝张宏顺势问道:「大伴,年会议程内阁定好了麽?」
张宏闻言,略微弯了弯腰,回道:「陛下,后日年会,除了细枝末节外,合有七项大议,税赋年入丶皇产公示丶堂官增补丶大明律修订丶海贸大略丶贵州两广等地改土归流丶以及度田清户动员。」
朱翊钧在殿内来回走动,活络着气血。
思索片刻后,他才朝张宏吩咐道:「令潘晟列席,旁听堂官增补事。」
「令李幼滋列席,旁听税赋事。」
「令沈鲤列席,旁听度田事。」
年会视每年情况,议事的内容也有所不同。
同样地,在内阁并六部堂官带两科都给事中之外,与会旁听的人,每年也有所不同。
但无一例外,能够列席的朝臣,都是现在或者即将,最接近大明朝权力中心的一批人。
张宏连忙应是。
等张宏说完好长一串,朱翊钧又问道:「栗在庭今日不是入京了,人呢?」
李进本是眼观鼻鼻观心,安安分分守在一旁,此时闻言,心中不由感慨,果不愧东宫旧臣,哪怕经年外放,依旧简在帝心。
他小步上前,接过话头道:「陛下,栗巡抚今日午时入的京,到吏部与通政司递了帖子,求请明日面圣后,便以拜访座师,去了高阁老府上。」
「一整个下午,都在帮着高阁老修缮庭院丶房顶。」
朱翊钧听了李进这话,不由撇了撇嘴。
高仪家是租的,被打烂后,自己第一时间就遣人修缮赔偿了。
这弄得好像他撒手没管一样。
难怪朝臣都视其为奸臣,这不活脱脱到退休老干部家犁地的栗同伟麽?
当然,腹诽归腹诽,朱翊钧面上还是很正经地颔首:「明天就不见了,让他也列席后日年会,与诸臣工一同议海贸事。」
随后,朱翊钧又与司礼监与中书舍人吩咐了一番明日的事情。
等到打发走中书舍人之后,他才脱下冠帽,略微理了理头发。
「今日谁侍寝?」
负责这些事情的魏朝,连忙上前回话:「万岁爷,今日点到张顺妃了。」
虽然皇帝对张顺妃这个封号似乎有些成见,但后宫讲究雨露均沾,点到谁就是谁。
朱翊钧重新戴好冠:「顺妃……放明日吧,朕今天想去找皇后。」
这样显然有点不合规矩。
毕竟皇帝见皇后是要请两宫明旨的,还要敲锣打鼓,广而告之,没这样突然决定的说法。
但是话又说回来,皇帝毕竟是今时不同往日。
魏朝能说什麽呢?
只好默默应是。
朱翊钧理好衣襟,领着一干内臣女官,晃晃悠悠出了承光殿。
……
得益于世宗的爱好,西苑宫室众多,后宫嫔妃一同住进来,也不显局促。
皇帝居万寿宫,万寿无疆。
皇后居永寿宫,皇贵妃居仁寿宫,永寿仁康,在礼制上正好合宜。
朱翊钧用完晚膳后,便径直来到了永寿宫。
门口值守的女官似乎没意料到皇帝来得这般仓促,连忙迎上前:「还请陛下稍待片刻,皇后娘娘正在沐浴更衣,稍后再率阖宫上下,出殿迎候。」
不出意料地,朱翊钧被拦在了门外。
跟李贵妃这种当世数得上名的一等世家出身不同,刘皇后祖上也就得封了一个锦衣卫的小官。
小门小户,也养成了刘皇后谨小慎微的性格。
自己守规矩的同时,在外人面前也极其讲究礼制。
奈何皇帝大事听劝,小事可就极为刚愎自用了。
朱翊钧置若罔闻,直接大摇大摆就往里闯:「不必兴师动众了,朕去暖阁等皇后便是。」
沐浴肯定是不能直接往里闯,毕竟是女君,皇帝也得保持尊重。
去暖阁等着,就恰到好处。
几名女官不好再拦,只好一跺脚,连忙越过皇帝,进去找皇后汇报去了。
朱翊钧笑了笑。
接下来自然是长驱直入,几步之间便穿过连廊,迈步踏入暖阁。
刘氏虽贵为女君,但在用度上,跟皇帝时刻保持着同频,绝不铺张。
除了餐饮,以及书籍之外,刘皇后几乎能省就省,以至于偌大一个皇后寝宫,冷冷清清。
朱翊钧走到书柜前,随后挑出一本钟山逸叟今年才成书的《封神演义》,施施然坐到书桌后。
要说刘皇后固然本本分分,但这些家里人,还真是心眼不少,封神演义这种书也进献到宫里来,搁这儿点谁是苏妲己呢?
朱翊钧摇了摇头,津津有味地阅看起来。
眼下这个节点,文化上说一句百花齐放,也当真不为过。
皇后喜欢看故事,不但有封神丶三国丶西游这些古典长篇,还有《雨窗集》丶《长灯集》丶《随航集》这些短篇。
尤其随着文人摹拟话本而创作白话短篇小说之风日盛,现在小说的创作,开始下沉,逐渐折射出士大夫往下一层的阶级面貌。
是故,朱翊钧从来不拦着皇后这点不务正业的小爱好,甚至偶会还会让皇后推荐一二。
也正因这本就是婚后小习惯,朱翊钧在皇后暖阁中这麽一坐,自然而然便看入了神。
也不知过了多久。
朱翊钧都第十二次腹诽女人沐浴太久之时,外间终于有了动静。
皇帝收回注意力,轻轻合上小说。
方一抬起头来,就见暖阁房门被推开,一道身影迈步走了进来。
刘皇后没有戴冠,身上却仍旧着鞠衣。
款款行走之间,贞静自持,礼度夙闲,皇后气质如同量身订做一般,实在端庄淑慎。
「臣妾拜见陛下。」
刘皇后盈盈欠身,朝皇帝行礼。
朱翊钧并没有起身回礼。
反而盯着皇后,突然将手中书本拍在桌案上!
「皇后,你的事发了!可知罪!」
刘皇后抬头看了皇帝一眼,露出犹豫的神色。
纠结片刻,她还是有了动作。
挪步到皇帝跟前,缓缓跪了下来,露出凄然之态:「陛下,臣妾知罪了,请陛下责罚。」
说罢,就要将头埋下去。
朱翊钧见皇后这反应,终是没绷住表情,当场破了功。
他连忙拉住皇后替他宽衣解带的手,无奈解释道:「皇后,这次是真的事发了,正事。」
皇后疑惑抬起头。
朱翊钧连忙将刘皇后扶起。
他斟酌片刻,还是看着皇后的眼睛,主动挑破道:「衍圣公家贿赂皇后家良田万亩,已经捅到朕这里来了。」
「这事,皇后知晓麽?」
(本章完)